【温赤】灵犀——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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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羽低着眉，垂着眼，出神地望着手中的茶盏。
淡泊的幽香随着袅娜的热气漫开来，缠缠绵绵地萦绕在鼻间，像那山野茂林里的夜雾晨露，似有还无。
“赤羽，你觉得如何？”阿倍仲麻吕偏过头，浅笑问道。
“嗯？”赤羽回过神，有些茫然，随即歉意地低下头。
“前一阵见你日夜忙于旬考与行卷，想来也是十分劳神，现下可是乏了？”阿倍仲麻吕望着赤羽，关切地道。
“并非……”赤羽窘迫不已，阿倍仲麻吕素日与观音禅寺中游学的日本留学僧人玄邡【1】交好，昔日在东瀛时又是年少同窗，闲暇之余便时常相约品茗论禅，赤羽亦常伴同行，往日总是端坐一侧仔细聆听，若有异议之处，也会说些自己的见解，于佛法一途，颇有慧根，亦是深得玄邡赞誉。
“我与大师手谈几局，你在此枯坐也是无趣，左右授衣假时日尚多，无需时时相陪，若是乏了便先去歇着吧。”阿倍也不以为意，和颜悦色地轻拍了拍赤羽的手。
“阿倍大人……”赤羽抬起头，欲言又止。
“无妨。”
“那赤羽先行告退。”
赤羽起身，恭敬地行了礼，从禅房中轻声退出。
月上中天，赤羽却没有一丝睡意，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，起身披了外衣，取了支长萧，掩上门扉，悄然隐入夜色。
屋外已是一片静谧，寺中沙门早早做完晚课歇下，山间万籁俱寂，唯有登云履擦过青石板的浅浅脚步声。
时近十五，玉轮高悬，赤羽腰间别着长萧，借着月夜清辉在山道上慢步随意踱着，初时只想走得远些，莫惊扰了山僧好眠，待停下脚步回过神来，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到了一眼细泉处。
泉眼无声，月华照水，别有一番优柔婉约。
见那泉中映月澄澈可爱，赤羽少年心性，一时起了玩心，便蹲身伸手欲掬一捧清泉也来映月。
岂料连日秋旱，细泉比看起来要低得多，赤羽一探未得，腰间赤玉萧反倒从革带中滑脱，一阵当啷脆响之后滚落泉眼。
那赤玉萧并非什么上等美玉琢磨的金贵物什，却是赤羽自小随身的，也是他亲生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，意义非比寻常。
赤羽伏下身急急去捞水中玉箫，一轮清月被搅了个稀碎，好在泉眼水道狭窄，周遭又全是些岩壁碎石，玉箫随水流出不远便被卡在了一个窄处。赤羽起身奔过去拾起玉箫，就着月光仔细查看了一番，玉质坚韧，倒无一处损毁，只是萧上坠着的一柄赤绯锦鸡翎却是逐水而去了，那是他习武之后第一次孤身游猎捕获的一只华羽锦鸡，依师傅教导，只取了尾羽两侧的赤绯翎毛便将锦鸡放归了山林。那两柄翎毛后来被赤羽坠在最心爱的两件东西上，一柄在绛雪的辔头上，一柄便在这玉箫的坠子上。
别个是掬水月在手，弄花香满衣，自己是掬水月未成，反落赤玉萧。
赤羽收回手，看着逐流而去渐渐隐于视野的赤绯翎毛坠懊恼地跺了跺脚。
正自恼着却听得远处传来隐约人声，赤羽立时戒备，噤声敛神，寻了一处高大岩石隐住身形，才透过葱郁的蒿草凝神望去。
远处依稀是一片茂林修竹，月影绰绰看不分明，一道人影在林中缓缓而行，身姿翩然，步履悠闲，那人隐约的歌声也便乘着夜风远远而来。
南地有竹，其叶萋萋，吁嗟民兮，天下熙熙。
南地有竹，其林茂茂，吁嗟民兮，天下攘攘。
赤羽一怔，这般低沉温润的嗓音，这份慵懒闲适的语调。
分别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，彼时时辰尚早，天边还挂着残月。温皇送出数里，却也不得不停了，悠悠叹道：“身负课业，惜我不得送君还府。”。
赤羽因了夜间的事情本还有些拘束，闻得此言，却也被离别之情感染，然则生来便是爽直性子，须臾便换了心境，持鞭指着天边残月笑道：“何妨，自有明月满川，代君相送。”
待赤羽翻身上马，持缰欲行，那红马却似通人性，也要告别一番，低头留恋地蹭了蹭温皇，打了几声响鼻。温皇安抚地拍了拍马颈鬃毛，一丝离愁早已尽散，抬起头望着赤羽只道：“同心相交，同月相望，便是天涯亦是咫尺。”
赤羽颔首：“同月同心，天涯比邻。”
“同月同心，天涯比邻”。赤羽隐在巨石之后，低声自语。
那时只知温皇要去城南药园研习药学，却未曾留心打听药园地址，原来竟与凤凰岭相去不远。如此圆月良宵，二人却是一般的无心睡眠，自在夜游，此刻又只这一石之隔，想到此处，赤羽禁不住微微扬起唇角。
当也算得同月同心，天涯比邻了。
又起了兴味想要看看这散漫之人漏液而出是因何要事，便转过身撩开几枝蒿草向竹林看去。
南地有竹，其影潇潇，有匪君子，踽踽独行。
南地有竹，其节肃肃，有匪君子，行迈靡靡。
歌声悠远，在这寂静暗夜里听来又分外空灵。闻得有匪君子赤羽撇了撇嘴，暗道这厮好生臭屁，闻得行迈靡靡又禁不住想起那人平日里的懒散作风，嘴一咧险险笑出声。
兀自抿着嘴偷乐了半晌，却不闻歌声再起，赤羽倚着巨石，定定看向林中，却不见人影，情急之下一步踏出，方要出口却又闻得一声清雅琴音。
赤羽退回巨石之后，循着琴音来处望去，只见林中一处竹影稀疏，月华倾泻而下，照亮方寸之地，当中有一平滑石台，其上端坐的，正是温皇。
一轮清月，一弦鸣琴。一壶浊酒，一介草民。
四方幽篁，十里寂静。三千婆娑，自在天地。
赤羽默默倚着巨石，胸中那股焦躁之意自入宫行卷后便一直郁结在心，此刻闭目聆听夜风松涛，竹里琴音，渐渐地放松舒缓下来。
细腻沉稳，空灵静涵。
赤羽没来由地有些欣羡。
他终是尘世里碌碌的凡人，耽于俗世，便会为了这样那样的因由周旋奔波，他恋着这人间，恋着尘世里的人，恋着尘世里的物，也恋着尘世里的景。曾以为心若明镜便可自静自清，却不知这明镜在动荡之中早已落了俗世里的尘。
琴音高远，旷达浩渺。
赤羽抬起眸子，又看了眼猗猗绿竹里的身影，那人一袭青衫，淡淡地拨弦奏琴，长眉入鬓，细目微阖，像个慈悲的佛不忍睹众生苦，便垂了眸不见，又像个无情的神冷眼看众生痴，便抿了唇不语。
他是山间的云，是林中的鹤，是虚无，是飘渺，是孤悬九天的月，是泯然红尘的雪。
是他恋着的人间里最极致的景。
赤羽这样想着，执起手中的萧，抵在唇边，低声相和。
南地有竹，其叶蓁蓁，南风扶之，竹浪淼淼。
北山有松，其叶苍苍，北风摧之，松涛凛凛。
指尖微顿，泛音戛然而收。
一弯细流自身前而过，涓涓流水之中掠过一丝红影，远处萧声依依，温皇罢了弦，伸指掠过清泉，拾起水中那点金红小物。
一柄赤绯锦鸡尾翎，非是什么稀罕物件，羽柄处却仔细地包着金箔，坠了颗精巧的铃铛。
一片云飘过来，明月掩进了烟云里，金箔上的刻纹看不真切，温皇闭了眼，指腹抚上斑驳刻痕，细细感知。
金箔上堑刻的两个字，正是刻进心中的两个字。
萧声暂歇，琴音再起。
巍巍东山，明明有月，月之皎皎，寤寐思之，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。【2】
汤汤西川，涓流汇之，中有皓月，辰星逐之。星月相映，流光舞之。【3】
琴音幽幽，萧意婉婉，如丝如缕，相随相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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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1】瞎掰的，原型阿倍仲麻吕同学，日本留学僧玄昉。
【2】化用宋张玉娘《山之高》：山之高，月出小，月之小，何皎皎。我有所思在远道，一日不见兮，我心悄悄。以思月比思君。
【3】化用宋范成大《车遥遥篇》：愿我如星君如月，夜夜流光相皎洁。